烟水旧章台

【Hobbit/霍比特人】【索博】No Way To Say (第3章)

 

Chapter 3

 

 

非常奇妙地,比尔博临时编造出来的所谓计划真的鼓舞了他自己。他请波佛帮忙弄来薰衣草的种子,在小花园里翻出合适的土地,洒下花种,用心栽培。他耐心配合欧音琐碎又频繁的检查,制作甜点回馈为他出力的矮人们,还打算拓展新的菜谱。和弗罗多的相处也重回正轨,他的积极面对抚平了那孩子的不安,两个哈比人甚至因此加深了感情羁绊。一切都在朝着更好的方向发展。

 

然而,没有消息。伊鲁博的渡鸦来了又去,沙哑的叫声回荡在大山上空,甘道夫的回信始终杳无踪影。矮人们定期会晤,没人主动和比尔博谈及此事,他猜测他们的工作并未取得进展。索林时常来看他,克制的表面下藏着挥之不去的焦虑。随着时间推移,同样的情绪也蔓延到了其他矮人身上。

 

“你还是不打算改变心意吗,比尔博?”菲力问。这是两位王子一个多月后久违的拜访,看起来国王预备特训成效显著,两人看起来变成熟了,奇力的用餐礼仪也大有改进,不再一边说话一边将食物塞得满嘴了。

 

“所以究竟是谁?”见哈比人不答,更年轻的那个矮人继续问,“这么做值得吗?”

 

【我们说好不谈这个的。】比尔博平静地把写好的纸张推过去,将王子们空掉的盘子加满。

 

“自尊真的比命还重要?”菲力豁出去似的问,“你打算就这么一直耗着?”

 

【真不敢相信这是一个矮人问我的问题。】比尔博边写边翻了个白眼,确保两个矮人都能看见,【别胡乱猜测,非常感谢。】

 

“那是为什么?如果不是害怕失败的话?”奇力紧咬不放。

 

比尔博思索着。他的确还有其他理由可说。【老实说我还是不觉得我会死于吐花,】他写道,【尽管这事的确在发生,它们只是让我不太舒服,不能说话。除此之外我和从前没什么两样,欧音最清楚这一点。】想了想他又补上,【而且甘道夫答应了会回来。】

 

“你忘记他把我们丢在密林入口,害大伙儿差点变成蜘蛛的美餐,还被关进精灵地牢里了吗?”年长的王子愤然道,显然还耿耿于怀,“他那时也答应要回来,结果呢?”

 

那是因为大家不听他的劝告离开了大路,比尔博想,而且最终他也信守了诺言,尽管迟了些。

 

“你怎么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巫师总是行踪不定。”奇力说。

 

“而且你怎么能肯定甘道夫一定有办法?”菲力又说。

 

这疑问并非毫无道理。但在两个矮人的提醒下比尔博发现,其实他并不真觉得这是个问题——灰袍巫师早晚会回来,毋庸置疑。没什么能真正难倒甘道夫,无论是一把小小的烟花还是半兽人大军。是的,他总有办法。

 

而且这事果然还是太不真实了。说话时从嘴里吐出花?得不到真爱就会死?确实是故事里才有的情节。这是个魔法,是个无聊的玩笑,是个自以为有趣的把戏,看他出洋相,把所有人耍得团团转,然后在那幕后的操纵者终于厌烦的时候,甘道夫会作为关键人物戏剧性地登场,魔杖一挥,一切又都恢复原样,故事结束。

 

“说起来,陶瑞尔那边有消息吗?”他听到菲力问。

 

“有一点,但需要进一步证实。”奇力回答,“听起来她还有些把握。”

 

“希望如此。”菲力点点头,有点沮丧,又怕比尔博察觉似地换上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这时廊外传来急迫的足音,重重的拍门声响起。

 

“菲力!奇力!”是德瓦林。

 

“国王命令所有人即刻到东麓。”护卫队长冲进房间,锁好房门后才说明来意。比尔博明白了这是又一次关于他的秘密会议。

 

“好吧。”他撇撇嘴,盘算着要怎么打发接下来的时间,直到他听见德瓦林说:“巴金斯老爷也一起来。”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所以那其实是真的?”比尔博一进门就听到葛罗音的叫喊,“不是什么见鬼的故事,或传说什么的?”

 

他们是最晚到达的参会者。矮人们如上次那般在桌边围坐,但气氛要沉重得多。一封拆开的信丢在桌上,比尔博认得那密封火漆上优雅的纹样。

 

“渡鸦刚带回来的消息。”坐在近旁的欧力悄声对比尔博解释。

 

“信里没有这么说,”巴林答道,“埃尔隆德领主只是确认了我们唯一有据可考的信息来源大体是可靠的。”

 

“那本书?”诺力皱起脸,“那首精灵诗歌?”

 

“信中提到记载相关事件的书就是所有人都见过的那本。”巴林解释,“他也承认撰书者有可能会改动细节或进行加工,出于艺术性或其他方面的考虑……”

 

“也就是说依然不可信。”多力抱起手臂,轻蔑地评论道。

 

“——但不会更改主要事实。”国王双手交握身后,背对着所有人,透出深沉的疲惫。“我们的担忧成真了。”

 

一阵冻结般的寂静。比尔博感到一把重锤击在胸口,耳朵里响起轻微的、尖锐的嗡鸣。

 

“没提到有什么解决方法吗?”欧音粗声喊道,“我听说他和他女儿可是这片大陆上数一数二的医者。”

 

巴林摇头。“若有其他办法,我相信他没理由隐瞒。”

 

“也许我们可以等甘道夫回来,”菲力说,尽管半小时前他还在就这个问题质疑比尔博。“没什么能难倒一个巫师。”年长的王子左右环顾,得到了一众同伴的颔首支持。

 

“巫师自这片大陆诞生伊始便存在。若他们真能对此做些什么,那精灵就不会死。”索林咬牙道。

 

“埃尔隆德领主在信里告知甘道夫早已离开瑞文戴尔,去了东边,因此渡鸦寻不到他。”巴林补充,“短期内我们是等不到他回来了。”

 

又一阵沉重的静默。比尔博一言不发地起身,大步走到长桌一端原本是索林的座位前,伸手抓过散落的信笺。所有人都望着他。

 

他读了一遍,又读了一遍。希望是矮人解读错误或遗漏了重要信息的期待落空了。那封信全以通用语写成,字迹清晰,言语简明,纸张已被捏得发皱,边缘全是指印,像已被研读过一百次。他把信丢下,双臂撑住桌面,勉力压制住情绪。

 

“那精灵对会流血说了什么吗?”透过耳鸣的帘幕,他听到波佛在问,“你告诉他这个了吗,索林?”

 

“根据埃尔隆德领主的说法,吐出花朵的种类及可能伴随的其他症状都是相当……私人化的。”巴林谨慎地代为应答。

 

“也就是说取决于比尔博自身对索林的看法?”波佛总结道,随即眯起眼睛,“我觉得……”

 

“你想说什么,波佛?”索林问。

 

“你真的想听吗?”波佛平静地说道,“我恐怕那会冒犯到你,陛下。”

 

“无妨。”停顿片刻后索林答道。

 

波佛深吸一口气。“我觉得还是和正门上那件事有关。”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空气冻结了。比尔博听见索林发出一个震惊的吸气,猝不及防的,像被狠狠揍了一拳。

 

“这只是你个人的猜……”巴林在说着什么,但比尔博已经跳起来,“波佛!”他喊道,随即转向身后,“不是这样的,索林,”这是个误会,是个天大的错误,必须即刻纠正,否则……

 

反应过来时他已咳得弯下腰去。国王将他安置进最近的椅子里,欧音冲上前来。简直像对波佛猜测的可悲验证,他想,懊悔自己的鲁莽。矮人们只看见尖刺和鲜血,却并不了解那花朵的涵义。比尔博没法告诉他们,那是他决意固守的秘密。

 

“现在不是讨论这种细节的时候,”德瓦林的发言将所有人拉回当下,“问题是,我们现在怎么办?”

 

十三道目光无言地投向哈比人——期盼,不解,无奈,同情,愤怒,悲戚,或揉和以上所有。比尔博有些想笑,他什么时候成了主角?而这故事如此荒诞,毫无道理,他回忆起当初离开家园,在食人妖和半兽人的追赶下奔跑,龙焰悬于头顶,又因阿肯宝石被盛怒的矮人国王扼住脖颈——那时他至少明白该如何努力。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像这样死去。

 

他用力抹脸,试图平复呼吸。所有人都在等。他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他看都没看欧力推到面前的纸和笔。

 

“比尔博。”奇力用快要哭出来的声音喊。比尔博越发窒息。

 

“所有人都退下吧。”最终索林说道,“让我和巴金斯老爷单独谈谈。”

 

他听见拖拉犹疑的脚步声,高高低低的叹息。石门重重关上,寂静空旷刺耳。他依然一动不动坐在椅子上,桌上的红玫瑰怒放着。

 

索林走到他面前。比尔博只是低着头,盯着矮人靴子上的花纹。

 

“你可能不想在这么多人面前讨论这个。”矮人嗓音里有强装的镇静。

 

没有回应。“或许我作为代表不够有说服力,”那矮人勉力说下去,“我不是个足够好的谈话对象,而且……我比刚才坐在这里的任何一个人都更深地伤害过你。”

 

比尔博动了动,拿起面前的纸笔,写下:【别相信波佛,他在胡说。】

 

他把写好的话交给索林,后者只扫了一眼便移开目光。他或许不明白矮人心中那伤痕有多深,无论他给予多少宽慰和辩解都无法抚平。但此刻索林尝试对话的努力和他的沉默又何尝不是如此?言语多么无力,人与人的心要如何相通?

 

“我必须向你承认,我们的努力没能取得成果。”索林坦白,难掩挫败和沮丧。

 

比尔博点点头,并不意外。

 

“我想知道你的打算。”矮人说道,小心翼翼又理所当然,蓝眼睛闪着迫切的、近似希望的光芒。

 

比尔博深感厌倦。为何每个人都急于向他索要答案和保证?为何每个人都把这事看得如此轻易,仿佛只要他愿意,即刻就能达成心愿?他们难道不明白,这也可能会是世界上最难以企及的东西?

 

而且索林——所有人中他最无法与之谈论这事的就是索林。他看着那矮人,困惑,焦躁,无知无觉,依然如星辰般遥远且英俊得令人心痛——如果他现在告诉他实情会怎样?

 

他吸了口气,冲动转瞬即逝。那么做改变不了任何事,而他不会冒险破坏已有的一切。

 

【我真的很感激你们一直为我着想,】他写道,【但现在我希望能一个人待会儿。】

 

他放下笔,从椅子里起身,避开索林受伤的表情。他听见矮人的抽气声,双拳压在身侧的金属微击声。他逃向门边。

 

“我不明白,你该死的到底在顾虑什么?!”

 

平和的面具掉落了。矮人几步便追上来。比尔博以为自己会被愤怒的狮子咬住喉咙,但索林只是停在他身后,怒意如火焰烧灼他的背。

 

“我不明白你为何至今不愿面对这事,”矮人质问,“你从来都是我们当中最早看清形势的那个,而且你总能想到办法,无论面临怎样的困境,”矮人停顿片刻,语调放缓,因回忆而重新染上期待的色彩,“你曾救过我们,救过我,那么多次。”

 

比尔博感到即便是这种时候,他的心依然会因索林一句话而雀跃,如坠云端。他依然感觉到那种坠落和塌陷,那种苦涩的甜蜜,在矮人走上前来握住他肩膀时,在那仿佛凝聚所有光辉的蓝眼睛对上他时,在矮人逼问他、用石头般的固执和坚持让他为难时——他依然渴望毒药般渴求更多。

 

“告诉我究竟是什么原因?是什么阻止你拯救你自己?”矮人不懈地追问,目光急切探寻,“是对方已有了伴侣吗?”

 

比尔博讶异地瞪大眼睛。“那么,不是,”矮人嘀咕,陷入沉思。“因为地位悬殊?不同种族?”他又问,随即想到了什么似地阴沉下来,“不会是哪个精灵吧。”

 

哈比人对精灵的好感和林地国王授予的“精灵之友”称号一直令索林十分介意。比尔博赶紧摇头,矮人眼中闪过一丝欣慰。“或许你想要的人并不在这里,”他想了想又道,“如果是在夏尔的话,我可以派人……”

 

比尔博拼命摇头,越发感到这一幕的荒诞和可悲。而矮人终于对他的消极失去耐心,他放开哈比人,困兽般恼火地踱步,“那你自己说是因为什么?给我一个令人信服的理由。为什么?我们帮不上忙吗?我们不值得你信任吗?”

 

突然间,矮人停下脚步,像被顿悟砸中,他望着哈比人,表情由震惊、恍然渐转为了然的悲哀。比尔博屏住呼吸,预感在大声尖叫——不,他不要这个。他迄今为止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逃开它。他的苦心白费了吗?说实话他宁愿……

 

但矮人只是轻声问:“是我们当中的一个吗?”比尔博的心提起来。矮人又补充:“刚才还坐在这里的其中一个?”

 

比尔博感到自己的心像风暴侵袭过后的枯叶,被巨大的安心和失落包裹着,轻悄悄落回原地,不复原状。他想笑,却只感到眼眶微微的热意。

 

而矮人沉默着,显然把他的反应当成了默认。“……是波佛吗?”片刻后索林问,更轻,更确信,压抑着什么而颤抖不稳,“还是菲……”

 

反应过来时比尔博已大步上前,一把捂住了国王的嘴。矮人瞪着他,他模糊地意识到索林的胡子戳进掌心的触感,意识到那吐出残酷言语的薄唇紧贴他掌心的颤栗温热——他咬紧牙关,用气息喊出无声而坚决的:“别。”

 

他放开手,像绕过一件碍事的家具般绕过索林,朝门口走去。矮人喉中发出悲痛的声响,一张椅子被撞倒在地。

 

“你——你很重要,”话音仍在传来,仿佛仍想要抓住些什么,“你不知道你有多么重要。”

 

比尔博握紧门把,拉动。那最后的恳求像野兽垂死的呜咽,被沉重的嘎吱声掩盖:“告诉我你会做出最有利于你自己的决定……告诉我我们不会失去你。”

 

门关上了。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比尔博想知道如果从现在开始斩断这感情,他会否从这可笑又可悲的病症中解脱。他无法验证。时间令痛苦变得麻木,他的耳朵依然会从周围的言语中挑出有关国王的部分,反复检视;在靠近国王可能途经的某处时,他的眼睛依然会不自觉地搜寻那个庄严而忧虑的身影;他还是会在梦中见到那双蓝眼睛,听到那声音,感觉到虚幻的触摸。他渴望再次看到那笑容,温柔的热烈的,仿佛驱散所有阴霾,尽管事实上是他夺走了那笑容。

 

他猜想索林并没把他们沟通的情况透露给其他人,但想必他们也从国王的表现中明白了结果,低落的气氛笼罩了整个王廷。矮人们仍在不甘心地坚持:欧力继续着庞大的查阅工作,欧音和班博一如既往地操心他的健康,比佛和葛罗音也没有回去他们原本的岗位。所有人都试图以某种方法旁敲侧击,比尔博只能回以不失礼貌的沉默。

 

那之后他和索林没有再见面。从其他人的言谈中他了解到,国王现在除了工作、进食和少得可怜的睡眠以外,剩余时间全待在都林先祖的殿堂,关起门来独自一人。

 

“你最近有没有好好吃饭,飞贼老爷?”欧音把器械收回箱子里,不满地打量比尔博,“都快回到远征时那样儿了。精灵几句鬼话就把你吓得屁滚尿流啦?”又拍拍一旁小哈比人的肩,“给我好好监督他。”弗罗多忙不迭点头。

 

比尔博待要写下【别当着弗罗多的面】的脏话警告,矮人已站起身。比尔博把南瓜布丁的盘子推到欧音面前,矮人纠结了一秒,立即坐下来,抓过布丁塞进嘴里,又喝了口热茶,惬意地叹气。

 

“你们几个真是,约好了似的一起让我劳心费神。”欧音边吃边嘀咕,看着哈比人面前只挖了一勺的蛋糕,不赞成地摇头。

 

“是吧,舅舅最近很难搞。”菲力无精打采地插话。奇力去赴陶瑞尔的约了,但比尔博没抱什么期待。“他很不待见我,我想破脑袋都没想出来我到底犯了什么错。”

 

“他不待见所有人,”欧音哼哼,“他在折腾他自己。再这么下去我就不得不来点儿非常手段了。”

 

“你是说镇静剂?”菲力从椅子里弹起来。上一回欧音强灌镇静剂还是国王大病初愈时,索林对此的暴跳比尔博至今记忆犹新。

 

“只是给他的酒和汤里混点儿我的特制药粉。”欧音瞪了一眼那冒失的王子,“超负荷运转,饮食睡眠一塌糊涂,成天生闷气,再加上没好透的旧伤。再这么下去我们会先失去国王。”

 

菲力偷瞥着比尔博。欧音则大剌剌朝他看,又表情复杂地移开视线。

 

“巴林说他能一动不动在先祖的房间站两个小时。”菲力往嘴里扔了一块饼干,“他真的快变成那些雕像中的一尊了,各种意义上的。”

 

“胡说什么呢?”欧音抓起助听器一把砸过去。金发的王子哎哟一声抱住脑袋,哀叫道:“明明是你先说的!”

 

“菲力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比尔博叔叔?”弗罗多小声问道。比尔博无言地摇摇头。

 

“别拿这事开玩笑,小子,”欧音仍在教训年轻的王储,“你知道他为什么去那儿。”

 

两个矮人齐齐沉默。比尔博忍不住把写着【告诉我】的纸张推到两人面前。

 

“舅舅之前就一直会去那里,虽然不像现在这么频繁。”菲力吞吞吐吐地解释。

 

“他去那里忏悔,”欧音说,“为大战中牺牲的士兵,还有龙病时的事。”

 

“其实后来他已经好起来了,不会像一开始那样过分苛责自己。”菲力轻声说,“可最近又……”

 

“就实话实说吧,”欧音把喝空的茶杯掼上桌子,有些粗暴地说道,“他觉得是他害了你。他认定是他过去的贪婪和盲目导致了你的厄运,这是来自马哈尔或其他哪位维拉的惩罚。”

 

有一刻不能置信的寂静。比尔博用力闭了闭眼,想要挤出半个笑容但失败了。他甚至没法装作不理解这事。事实上,他太了解了。

 

【我甚至都不是个矮人。】他写道,歉疚缓缓淹没了他。

 

“你是我们的哈比人,”王子认真而恳切地望着他,比尔博几乎在那年轻的面容中瞥见索林的影子,“你和我们一起拯救了这座山,你选择在此地和我们共同生活。你喜欢我们胜过自己的同胞,当然我们也同样喜欢你和弗罗多。”菲力朝那孩子投去温暖的一瞥,又回到比尔博脸上,语调越发急切,“而舅舅可是送了你秘银啊,马哈尔的胡子,在该死的龙病当中!你可能不太了解我们的历史,秘银是……”

 

“菲力!”一直擎着助听器的欧音突然喝道。年轻的矮人立时收声,用凯萨德语咕哝了几句,比尔博没能听清。矮人医师则若无其事地转向了别处。

 

“我只是想说你对我们很重要。”最终菲力说道。而比尔博听到另一个声音,更加低沉,更加深切和悲痛,从那天起就未曾从他耳畔真正消失。

 

“我们尊重你的决定,巴金斯老爷,”欧音直起身,以少见的明晰音调宣布,“但我们不打算放弃一丁点儿可能,即便你自己已经先放弃了。”

 

我没有放弃,他想。我只是不知还能怎么努力,如果结局一开始就已被决定好。

 

但他只是笑了笑,起身去给茶壶添水。他听见欧音疑惑的问话:“你脖子上这是什么,巴金斯老爷?”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所有矮人都凑近来察看。波佛伸手碰了碰,菲力也想效仿,瞥见国王的脸色便缩了回去。在矮人们不分场合的喧闹和未知带来的恐惧的迷雾中,比尔博无比清晰地感觉到索林的指尖,粗糙温热,轻擦过他后颈那个无感的印记,带来疼痛和烧灼般的感受。而当他这么多天以来再次见到索林,当他的双眼触及那矮人时,他的心也如此。

 

“像一朵花。”波佛评价道。

 

比尔博在镜子里看过那印记,呈粉红色,微微凸起于皮肤上,边缘清晰,形似苜蓿花,像一个过分平滑和精巧的疤痕。而到了现在,已经没有人会再将这种异象归结为巧合或某种哈比人独有的生理表现了。

 

“就是在我们交谈期间出现的,”欧音向国王报告,“我很肯定先前没有。”

 

“还有其他什么变化吗?”索林追问,“你仔细检查了吗?”

 

“我检查过了,确定没有。”医师回答,又扫了一眼哈比人,“除了体重一直在减轻,如您所见。”

 

所有目光都被引到哈比人身上。尽管国王显然更糟糕,身形消瘦,嗓音沙哑,辛劳和伤痛历历可见。终于对视的一刻,比尔博从那无言的蓝眼睛中看到所有煎熬和折磨,那些无人知晓的忏悔、苛责和求告,看到那曾不可弯折的灵魂已然出现裂隙,暴露出鲜红的血肉。

 

以及希望。微小却无可抑止的顽固希望。

 

比尔博以为索林会说些什么,或重复上次不愉快的一幕——但国王仅仅是移开了目光。“我立即写信给瑞文戴尔,”那矮人不带感情地说道,“派最快的渡鸦。欧力。”被叫到名字的矮人立即应声。国王又转向菲力:“奇力还没回来?”得到肯定的答案后冷冷地点了点头。

 

“那解散吧。”索林最后说道,在经过班博时停下,低声交代了几句,比尔博望见矮人大厨朝他的方向投来一瞥。他抓过纸笔走上前去,班博默默退开了,索林则肉眼可见地紧绷起来。

 

他写下了此刻能想到的第一句话:【你想去看看我的薰衣草田吗?】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严格说来那并不能称为“薰衣草田”。尽管在比尔博的花园里它的占地面积是最大的,但远不能和夏尔山谷里的那些相比。花期也还未到,只有些稀疏的蓓蕾,在五月下旬的各色花朵映衬下显得黯淡。田地边缘有几株叶片萎蔫,顶部弯垂,茎部也呈现不健康的褐色,比尔博蹲下一一查看,将根已腐烂的挑出来放到一边。

 

“你刚才在说什么?”待哈比人摇摇晃晃起身时矮人问道。索林一直站在不远处看他忙碌,想必注意到了比尔博嘴唇翕动。

 

【在道歉,】他将羊皮纸按在大腿上,弯腰有些费力地写,【近期我对它们疏于照顾。】

 

他知道矮人们通常会作何反应——“只不过是植物!”但索林只是微微颔首,似乎比往常更缺乏交谈意愿。

 

【还有一个月,】他想着自己还能说些什么,【最多两个月,去年六七月份我正从夏尔出发回来,没法了解伊鲁博当时天气如何,但我看过欧力的记录,他向我保证接下来会有充足的光照,因此值得期待。】

 

每当紧张或尴尬时他就有变得多话的倾向。他懂得如何运用自己的声音——一点儿修辞,一点儿语调和节奏的变化,加上恰到好处的表情和肢体语言——最平淡无奇的琐事也能变得有趣,令矮人眉头舒展,双眸被好奇和期待点亮。

 

【欧音已经向我预定了一些,用于他的药物和特制茶饮,】他的腰有点儿吃力,索性半跪在地上,将纸张放在膝头,想象自己的表达并没受到影响,【天知道他还会在里面加些什么,上回他给弗罗多的退烧药气味可怕极了,我不得不捏紧小家伙的鼻子才能防止他吐个精光。说到这个,过去我母亲时常……】

 

他停了笔。那些字迹歪歪扭扭,词不达意,同这羊皮纸一样单薄而苍白。傍晚的风让他忙碌出汗的皮肤变得冰凉,空气中薰衣草的气味被鸢尾花和栀子花掩盖,像一个谎言。他全身酸痛地蜷在那里,匮乏、无力且空虚,索林就在眼前,却从未令他如此痛苦地感觉失去联系。

 

他揉揉眼睛,纸和笔掉下去。索林走近,朝他伸出手,温暖有力,令人心存幻想。但比尔博站起身时望见矮人的表情如此冷淡,刺痛他的心。谁都没去关心那些随风散落的纸张。

 

“你到底想说什么?”索林问,“为什么要来这里?”

 

因为我想见你。比尔博想。因为你看起来很难过。因为我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

 

太阳快落山了,夕阳把金红的余晖涂抹在矮人头发上,比尔博遏制住伸手触碰的冲动。时间在静默中流逝。

 

“也许我一开始就不该把你从夏尔带出来。”良久后矮人开口说道,悲痛闪现,又立即隐没。夜幕笼罩下来。

 

“我能给你的是你最不需要的东西。”那声音继续传入比尔博耳中,坚硬,陌生,简直是一尊石像发出的,“金子?珠宝?除此之外我给了你什么?一份没有保障的合同,伤痕,饥饿,恶劣的环境,无处不在的危险和死亡威胁——噢对了,还有疯狂。”

 

矮人低笑了几声。比尔博望见那石头般的面容在流血,无动于衷地让血水从前额淌下来。

 

“而你甚至把你那十四分之一的报酬给了长湖镇的巴德。为什么你还在这里?我不明白。”矮人摇晃着后退,一手掩面,“你……你应该在夏尔,在你温暖舒适的家里,和你的书本、你的扶手椅为伴,种下树和花,看它们长大。”他喃喃自语,如深渊空虚的回音,“你应该过永远宁静安乐的生活。远离一切危险和厄运,远离我。”

 

比尔博感觉到面前这个矮人占据他身心的分量,感觉到那个巨大的空洞,不可能被填满也没法恢复原状。他朝索林走去。他的心被两种相反的感情撕扯着。最终他只是拉过索林的手,没有揍他,也没有吻他。

 

矮人掌心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厚茧和伤疤。他用手指一笔一画、重而清晰地写下:【所有这些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我很高兴,而且从没后悔过。】

 

索林屏住了呼吸。不用看比尔博也知道矮人正眯起眼睛,用全副的固执和谨慎在他身上寻找谎言的迹象。但那没有一丝虚假。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他抬头迅速望了一眼矮人,接着写道,【但和你没关系。你一点儿错也没有。】

 

“不,”矮人立即反驳,“那是……”

 

比尔博飞快地伸手,在矮人嘴唇上轻轻一压便放下,索林眨着眼,似乎被那触碰分心而忘了要说的话。【这事由我说了算,】他有点儿潦草地写下,带着过去同矮人争执时必要的那种强硬和专制,索林就和过去一样乖乖闭了嘴,不赞成地皱眉。那令比尔博感到欣慰——或许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都失去。

 

【我觉得我的好运气还剩下一些,】他轻松了些,觉得又能做回平日的自己了,【关键时刻它会跳出来的,你知道,总要到最后一刻。就像过去那样。】

 

他朝索林展露真正的微笑,然后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这么做过了。柔和的幽暗中,矮人的脸如水底的影子般微微变了形。他听见索林叫他的名字,下一秒他便整个儿被淹没——矮人的气味,温度,肢体的力量和触感包围了他,他的心发出呻吟,急促如狂乱的鼓点。随后他意识到疼痛,索林把他抱得太紧了,而且太久,像要把他永远留在那里,嵌进肋骨间。比尔博没有抱怨,越过矮人的肩膀他看见漫天明亮的星辰之海,索林的拥抱让他感觉置身其中。

 

矮人松手的那刻,寒冷无可避免地侵袭了他。还有失落。但索林没有离开,大手移向哈比人耳际,温柔地包裹住比尔博小巧的颅骨。他被预感钉在原地,矮人倾身靠近,即刻就要发生的吻在中途硬生生转开,但也可能只是他的错觉,或者想象。矮人叹息着将前额与他相抵,比尔博瞥见那低垂的睫毛微微颤抖着,颜色变深了。他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轻轻地、回应似地握住了矮人的手臂。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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